五姥姥的人生告别有点神奇。她对家人说，这两天身体有点不舒服，让孙女树荣帮她先洗头，再擦干净身子。然后自己换上了干净的内衣和外衣。

　　她安安静静的睡了一天一夜。早上，树荣去看奶奶，老人已经安祥的走了。她把房间里所有东西收拾的整整齐齐，把衣服一件件洗的干干净净，叠放在衣柜里。就好像她要出一趟远门，可是她连唐山市里都没去过。

　　英国女王九十六岁去世了，英国皇家官方宣布死因是高龄。台湾的星云大师九十六岁去世了，媒体上称他为圆寂。五姥姥九十六岁走了，当地人说她是高寿老死了。

　　五姥姥没法与英国女王比，也没法和星云大师比，人家走的多风光，全世界人都知道。五姥姥走了，那么安静，谁也不打扰，连这个小村子里很多人都不知道她走了。

　　我问树荣表妹，五姥姥的长寿之谜是什么？ 树荣说，她奶奶只有长寿，没有之谜。

　　五姥姥是我姥姥的最小妹妹，嫁给了我姥爷的最小弟弟，因为姥爷的小弟弟排行老五，所以我们叫她五姥姥。

　　姥姥家是洒河桥镇上大户人家，因为姥爷家的男人长的很帅，又都有点文化，所以姥姥姐俩个嫁给了姥爷家哥俩个。

　　姥爷家里父母走的早。长兄如父，长嫂如母，姥爷和姥姥主要任务是张罗着给几个弟弟成了家。然后，哥几个和和气气地分了家，都独立过起了日子。

　　五姥姥人长的漂亮，头脑聪明，持家很有道。五姥爷手脚勤快又有文化，除了种地还做些干果生意。姥爷家乡盛产板栗，每到秋天，五姥爷就收集一船板栗，沿着滦河水道运到滦州（现在的滦县）卖掉，再把滦州食盐运到洒河镇或者送到热河。食盐是国家统购物品，五姥爷挣得是脚钱，现在叫物流或者运费。

　　五姥姥婚后那几年生活是甜蜜的，夫妻恩爱，家境殷实，日子过得红红火火，邻居都羡慕他们。

　　好日子仅仅过了六年。又到了收集板栗的季节。五姥姥挺着大肚子，帮着五老爷记账算钱，还高高兴兴地准备迎接第三孩子的降生。

　　这时军队招兵的来了。好像专门对着五姥爷来的。长官说的明白，我们不是抓壮丁，是缺少能干事的人手，五姥爷必须跟着他们走。为了证明不是抓人，还给了五姥姥家里留下了两块大洋。

　　一九三三年春上，国民政府的军队来了，他们驻扎在姥姥家山梁北边一个叫喜峰口的地方，说是要跟日本人打一场。有人告诉五姥姥，五姥爷就在这个队伍里。

　　老百姓们都知道，来的这支军队是的二十九军。他们要在喜峰口这里和日军打一场大仗，这也是日本军队侵华后，中国人正式和他们打的第一仗。

　　由于装备不足，军队后勤部门就在当地撘起了铁匠炉，热火朝天的铸造起了大刀。

　　五姥爷因为是当地人，熟悉情况，他受令负责组织一部分老百姓，支援国军铸造大刀等后勤一些事。

　　这就当年世界闻名的二十九军大刀队，在喜峰口血战日本关东军。这里也是二十九大刀队的诞生地方。全国人人会唱的《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》这首歌就在出生在这个地方，这首歌是为二十九大刀队专门创作的。

　　二十九军在这里和日本人打了十二天仗，被抗日史书称为喜峰口战役。二十九军虽然打出了威风，但终因孤立无援，只好从喜峰口撤走了。因为军队撤退很急，五姥爷没回家。这一走，再也没有了五姥爷的音信。

　　二十六岁的五姥姥，带着三个孩子，开始了漫长的祈盼和等待，从二十六岁等到九十六岁，整整七十年。从开始祈祷五姥爷平安，盼望能见他一面，到后来祈盼能有他的音信也好。

　　时不时的有些传说，有人说五姥爷在天津卫呢，也有人说在北平府呢，还有人说五姥爷给某某长官当副官。再后来，有人说五姥爷跟着国军大撤退，去了台湾……

　　两岸关系缓和后，我曾委托过台湾有关人士，打听五姥爷的下落，他们告诉我，二十九军根本没去台湾，七七事变后就被拆散了。

　　五姥姥对五姥爷的那种思念和痛，是什么滋味儿？没有人能理解五姥姥的心。但她从不对人讲起自己的苦处。她默默的忍受着，把所有的苦BOB全站，嚼碎了，咽进自己的肚子里。带着三孩子，心存祈望，艰难的生活着。

　　时间逐渐冲淡了五姥姥对五姥爷的祈望和思念。随着三个孩子健康、聪明和懂事的成长，给她带来新的希望。

　　一场天花瘟疫流行到了五姥姥的村庄。天花病当时被称为孩子们的杀手，列世界十大恐怖病毒第一位，死亡率高达30%。

　　村子里的人们纷纷把没染病的孩子送到山里，凡能躲避瘟疫的地方都是孩子们的去处。

　　五姥姥的大儿子叫赵凤起，也是我的大表舅，他染上了天花，全身长满了水泡，特别是脸上水泡多的让人看了都害怕。老二也有了症状。五姥姥是个能人，她生活知识懂得特别多。她想尽一切办法救治三个孩子。她把老大身上水泡里的水挤出来，用布蘸着抹在老二、老三口唇鼻子上，她说这叫以毒攻毒，有点类似现在病毒血清治疗。

　　三个孩子的命都保住了，但我的大表舅一只眼睛失明，另一只眼睛视力严重下降，脸上留下密集的子。二表舅因为持续高烧，大脑损害，轻度智障，左腿出了毛病，成了瘸子。只有老三我的表姨痊愈了，好好的。

　　五姥姥带着三个孩子苦熬了几十年。孩子们大了，犯愁的事也来了。表姨到了出嫁年龄，很快就离开家了。二表舅因为有点智障，他只有温饱需求。五姥姥最操心的是大表舅，因为眼部残疾，脸上又有麻子，都30多岁了，媳妇还没个影子。五姥姥着急了，她要想尽办法要为赵家续上香火。

　　邻村一位姑娘，长得好，人也贤惠懂事，但有个缺点，也是因为天花造成了双目失明。经人介绍，姑娘愿意嫁给大表舅，主要原因还是听说五姥姥这个家里的人好。五姥姥干脆利索的把这事办了，总算让大表舅有了个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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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五姥姥高兴的是，舅母进门以来，这个沉默的家添加了人气，一年多就给赵家添了一个千金。

　　这个千金小姐就是五姥姥家唯一的第三代人，我的表妹赵树荣，我们都管她叫荣儿。

　　不知道是荣儿命硬，还是五姥姥命苦，荣儿出生的第二天，她母亲就高烧昏迷，不到七天就撒手人寰了。

　　五姥姥刚刚当上奶奶，又当起了妈妈。她手拉着荣儿一天天长大，再也不张罗给大表舅提亲的事。

　　一次，我和荣儿表妹说，我要是作家，就会把五姥姥一辈子的经历写成一部小说。荣儿却说，“写苦难小说，中国老百姓家家都是好题材。不过，我倒是没觉得我们家怎么苦，还是高兴的事多。”

　　五姥姥喜欢在家门口台阶上静静地坐着，看着她每天劳作的那块绿油油的菜地，看着路上的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来人往。

　　认识五姥姥的人都说，从来没见过五姥姥发脾气，也从来没听过五姥姥讲述五姥爷的故事。五姥姥有家规：不允许八卦邻居的家长里短。村里人对她很尊敬，我想，多是她用沉默换来的。

　　五姥姥九十岁那年，我顺路去看了她。我让司机把车在村口BOB全站，向五姥姥家快步走去。她正在菜地里干活，大老远就认出了我：“雁灵回来了，快到家里坐坐。”她从地里摘来了黄瓜、西红柿，端出来了盘子核桃，栗子，大枣……

　　看着五姥姥满头银发，慈祥的面孔，她特别像红楼梦书中的贾母，不过她没有贾母那样的命。

　　五姥姥家墙上有几个镜框，镜框里面贴满了相片，多数是孩子的照片。她指着一张胖乎乎傻乎乎的孩子照片说：“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。”我知道，这是我最小、最早的一张照片，我和家里都没有这张照片。这可能是我小时候唯一的张照片。家里孩子多，大人们只顾给孩子们填饱肚子，哪有闲工夫和闲钱给孩子们照相。

　　我没好意思索取那张照片，因为那是五姥姥的作品。镜框里还有许多孩子照片，都是她的作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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　　五姥姥是村子里没有资格证书、没有经过培训的免费医生。她家里的“医疗设备”样样俱全。有火罐，有针灸，有刮痧的顶针……

　　她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接生婆。最早用一把王麻子剪刀处理婴儿脐带，后来爸爸送给她了一套接生的器械，也教会了五姥姥消毒处理的方法。数不清五姥姥接生了多少孩子，能记住的是经她手接生，没有一个孩子和产妇死亡。村子里人生孩子很少上医院，都去找五姥姥。许多人一怀孕就去找五姥姥排队了，有点像现在到大医院预约登记一样。

　　五姥姥积累了丰富的产前检查经验，如果孩子胎位不正，她一定不揽这个活儿，嘱咐家属一定让孕妇去医院生孩子。

　　那年，我要出生时，父亲在省城天津学习，五姥姥来到我家，她告诉父亲：你放心走吧，不用去医院，我保证大人孩子的安全。

　　九十岁的五姥姥清楚记得我的出生时间，而且准确的告诉我：“你是夜里一点半出生的。”

　　我问她，您又没有手表，怎么猜的出是一点半？她说：“你家有个大座钟，你出生时我一看，正好是一点半。”

　　五姥姥的晚年是幸福的。大表舅虽然有眼疾，但他勤奋厚道，为人公道正派，村民推选他当了很多年村长。五姥姥唯一的孙女荣儿表妹很孝顺，是五姥姥一生中的希望和精神支柱。

　　荣儿到了出嫁的年龄BOB全站，她提出了自己择偶的条件：凡姓赵的年轻人，谁愿意和我一起伺候三位老人，我就嫁给谁。税务局来了一位公务员，叫赵振海的小伙子，走进了五姥姥的家……